一片芳心千万绪 人间没个安排处
——品读李煜《蝶恋花》
冬虫夏草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黯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煜《蝶恋花》
第一次读这阙词，是我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我有一个小学的同学，可能他父亲是读过私塾的，家里有很多古书，而且是线装的那种。那时我们没有什么可玩的玩具，大家有的就是那种用费纸折叠而成的正方形的东西，放在地下打，我们当时称这种游戏为“打鳖”。记得我就赢了他一个用《南唐二主词》中的一页纸折的鳖，撤开来一看就是李煜的这阙《蝶恋花》。现在重读它时却已过了三十多年了。当初读它，是因那句“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而神迷；而今，却是为这句“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而心醉。
也有人说此词的作者另有其人，但我始终相信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作品，并且愿意认为，是他被宋太祖赵匡胤囚于汴京后的作品，这般凄凄惨惨悲悲戚戚之语从后主口中吟出，那该是多么的摄人心魄啊！ “遥夜”交待时间，夜色未深，但也入夜有一段时间了。所行之地是“亭皋”，城郊有宅舍亭台的地方。词人在“信步”上着一个“闲”字，点染出一幅随意举步、漫不经心的样子。“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是无理之语。按说“清明才过”，春光正好，词人却已经“伤春暮”了，看来“闲信步”当含有排遣内心某种积郁的用意。清明过后，雨打花残，无限春光不敌这亘古的季节变换，让人着实伤感。上片最后两句是词人耳目所见，刚刚听到几点雨声，却被春风挡住而听不到了。天上的月亮因积有云层而朦胧不明。这两句写景，清新淡雅而又流转自然。因为风的邀约，雨竟然停了，这多情的春风呵，你也想留住这美好春日吗？那一弯冷 月，也因风起云涌时，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出入来去。然而，春终究还是短暂易逝的，人生免不了的脆弱，免不了的感伤，这许多的愁思愁情就在李煜愁苦的心中渐渐漫延，漫延……“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却又堪称写景的绝唱了。“朦胧淡月云来去”七字准确地描绘出云与月的流动变化。北宋张先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神理上似与后主此句有很大的渊源关系。
作为一国之君，却只能屈辱地对外强俯首称臣，绝望之下，一头栽入南国的温柔之乡，笙歌醉梦，流年忘返。一朝国破家亡，转身却为他人的阶下囚。这是李煜心头永远的恨、永远的痛，国亡了，家破了，故乡远了，就连自己所爱的人，也苦不堪言。多少伤痛，多少遗恨、多少离愁，多少泪流，一齐袭来，怎一个“愁”字了得！ 下片二、三句词意陡转。都入夜了，是谁还在那残红柳绿之间的秋千中天真浪漫地浅笑私语呀？是词人听错了吗？词人遐想联翩之际，听到近处有妇女荡秋千的轻声笑语，她们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不断传来的莺莺细语，对他来说是一番诱惑。可能是想起了故国当年意中人的娇羞妩媚之语，还似昨日萦绕耳畔，然而，此刻的笑语温存，更添了悲伤。结尾两句，写词人因意中人不在身边，以致常常魂牵梦萦。今夜出来漫步，便有可能出于排遣对意中人的相思之苦。举天地之大，可怜那灵魂深处日积月累的哀怨愁绪呵，竟无一处可以安放。由此可见其徬徨、感伤与苦闷的程度之深。
连人世间都无处安放的，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愁呵！千愁万绪，连绵不绝，宇宙虽大，竟也无容愁之处。这是深广的人世之愁，寂寞如李煜，此刻此时，心中的亡国之痛、丧家之悲、相思之苦、臣俘之伤，如潮水般纷至沓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搅得词人心乱如麻，情不能已，夜不能寐。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这样的美丽的夜，却是这样刻骨的愁！李煜呵李煜，你将如何捱完这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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