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故乡“家庭主妇”的颂歌
——读金杰《正腊月的奶奶们》
去年暑假到现在前后不到八个月的时间里,学弟金杰一口气写了五十多篇散文,其中大部分内容都记录的是发生在自己的故乡毛安这块不足四十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和事。就像“鲁镇”之于鲁迅,“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一样,故乡带给作家的往往是永恒的创作记忆和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
从《毛安记忆》拉开序幕开始,到《美画》、《毛安老表》、《叔叔和他的“四朵金花”》、《故乡教授一大把》、《家中的老大》、《乡村的老人和老人的乡村》、《村姑都去哪儿了?》、《2018,祈愿老家人少来看病》、《吴家和李家的故事》……再到《正腊月的奶奶们》,几乎所有文字的写作视域都锁定在“毛安”的土地和作者的情感记忆上,展现的都是鲜活生动、形象逼真的故乡人事。每篇文字在笔者看来都写得既汪洋恣肆又很有节制,运笔精到、洗练。作者以敏锐的感官和洞察力,穿过历史的尘埃,以自己的独特视角,为读者构筑了一幅幅美丽又隐藏着人性光辉的乡村画卷。
“奶奶们,在乡下早不是年事已高的老妪,而是家庭主妇的统称。”《正腊月的奶奶们》就是以这样的开端带领读者来认识故乡的“家庭主妇”这个群体的。
“奶奶们不去上坟,不进祠堂,甚至大年初七之前不迈出家门半步。”
“浆啊洗,煮啊烧”
“过年,是奶奶们的劳动节。”
“院子里的晾衣绳,门口的灌木,房前的树桠,被单洗得白不过的白,被罩洗得红不过的红。”
“奶奶们眼盯着自家的炮看,一挂万鞭狂炸之后,才放心地回去做年夜饭。”
“待客人吹牛的功夫,在锅台边就着那点剩菜,吃几口热饭,三下两下把肚子填饱。这边没放下饭碗,拜年客催着要走,奶奶们忙着去找礼物回给人家,比如瓜子、饼干、牛奶,生怕慢怠了远房亲戚。”
……通过这样的描述,故乡“正腊月的奶奶们”的群像鲜活了起来。但是,作者并不满足于这种群体式的勾勒,事实上,在他的所有文字里都是既有笼统的铺排,更有具体的对个体形象的精雕细描。比如:
“出门前,奶奶们头梳得光溜溜的,脸搽得香喷喷的,衣服穿得齐整整的。老远就对邻居喊,去女家吃饭喽!”
“喂二宝吃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一口饭他含在嘴里,就是不下咽,你就不能喂他下一口,气得奶奶们骂媳妇“吃的戏、戏的吃,戏去死”。
如果说这些描写依旧不能算典型性的个例描写的话,那么文中所叙两家主妇的不同性格展露则可窥见作者娴熟的驾驭家乡语言的功底。当作者在写到一个叫柏枝树的村庄里聂家的奶奶时是这样描述的:
“奶奶年轻时是个戏迷,父亲是这地方的公社书记,他们家曾经阔过。奶奶从小家教好,气质也与众不同,没有凌人的喧哗,没有烦嚣的不安,甚至连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有的只是看惯人间的气势,泰然自若的风骨,沉着稳健的乐观,儿孙满堂的幸福。”
对另一户汪家奶奶的形象则是这样刻画的:“小汪的父母是一对老实人,躲在柴库栏里不出来。三杯过后,大家又开唱了,这家的奶奶们躲在门后面听。三请四邀,老人才上了桌。”性格迥然不同的两位“奶奶”在作家的笔下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的目前,是那样的逼真和亲切。
金杰最擅长的就是将故乡最常见的乡间俚俗、人情世故溶入笔端,化成极普通、极容易被读者所接受的文字来与读者交流,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如数家珍,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的故事所吸引,所陶醉。末了,你会意犹未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嘿,真带劲啊!
文学,归根结底是一种人学,蕴含着对人的情感和心性的关照。作家李洱在《思维的精微或鲁迅传统的一翼》一文中曾对莫言温暖的“人文维度”给予极大的肯定。他认为,莫言在鲁迅精英叙事传统之外又开拓了一片崭新天地——叙事人与主人公同甘共苦,给底层人民赋予丰富而清醒的感知能力,从而塑造了丰满的感性世界中的民族肖像。同鲁迅、莫言这些顶级的大作家相比,金杰的文字也许显得还不够深度,但他在一系列故乡群体式的人物形象塑造中,通过对人性的窥探和扬善,为我们展现了特定时代的精神烙印和文化心理结构。
其次,金杰的文字具有一个共性特点,那就是从明面上看,没有一篇不在扬善。
《正腊月的奶奶们》以饱含着浓浓的深情来盛赞并颂扬故乡当家女人们纯朴善良、勤劳能干又极易满足的美好品质。在作者的笔下,奶奶就是传统美德的化身。你听:
“人们总说,与从前相比,现在的年味是越来越淡。年味是淡了,也无风雨也无晴,“淡”其实正是年里最深的滋味。淡归淡,但是,仍有一些东西一直都在。比如,一进腊月,奶奶们早早忙开,腌鱼,腌肉,打豆腐,炒瓜子,买年货——这些都是等到过年时吃的。”
“同样还在的,是奶奶们过年特别用劲气。”
“旧时,怕小孩子过年乱说话,会提前拿稻草给他们擦擦嘴。”
“年三十的晚上,奶奶们不烧混子鱼,那是忌讳混混又一年,吃鲫鱼寓意“大吉大利”,吃鲢鱼则“连年有余”,吃鳜鱼有“富贵有余”的好意头;家里哪怕三五个人,年三十晚上也要摆上十双筷子,十个碗。还有,年三十、大年初一的早晨,满地的瓜子壳、烟头也不能扫出门,怕是把财富扫掉了。初一这天坚持吃年三十的剩饭,意思是年尾吃到年头,有得吃。”
这样的语言读起来,你仿佛置身于少年时代,分明瞧见母亲在年前年后忙碌的身影。作者显然是在对故乡“那段岁月”里的特定的人们——“奶奶们”进行“诗意的”评判。这评判从明面上看似乎仅仅是对“奶奶们”进行颂扬,其实不仅仅如此,你再接着往下读:
“一个缭乱心浮的时代,委实难以说得清什么就该失传,什么是不该失传的。对节日饮食的看重,对儿女回家的期盼,还有年规的千古延续……从风华到迟暮,从沧海到桑田,奶奶们都在坚持一种叫文化的东西,这种文化有家宴、家风,有家教、家规,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累积、传承下来,都成为文化。幸运的是,今天,这样的文化还在。幸运的是,一代一代的奶奶们,都在身体力行。”
“年过完了,又是一季的轮回。十五过后,各家的奶奶们身袭素色,与影出入,重新浸泡在人间的烟火里,过着清简如水的日子,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吃粗茶淡饭,穿布衣粗纱,喜迎四季,淡送流年,行云流水般度日,仿佛永不疲倦。”
透过这些文字,我们便不难发现作家那双敏锐的眼睛和对时代、传统的一些东西所进行的独特思考。
金杰几乎所有的文字都在用饱含温暖的笔触,穿过历史尘埃,唤醒遥远记忆,直抵芸芸众生人性中最隐秘也是最柔软的地方,让人心生感叹。
毫无疑问,《正腊月的奶奶们》再次见证了金杰的才情和技艺。他立足于故乡,不断向着深处开拓,书写着那里的山水民风、岁月记忆,也演绎着历史更迭中的生活体验和人性意蕴。他对乡土人事充满温情的描述,让读者心存暖意,如沐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