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也叫山芋，这是两种常见的叫法，在我的老家，称之为红芋，细评起来，红芋之名比起红薯和山芋，少了几分粗粝多了一丝柔情，或许，这名字里寄托了老家人对红薯的的一份情感吧。听老人说，上世纪60年代初，由于刚刚经历3年自然灾害，粮食严重短缺，乡亲们大面积种植红薯，没想到获得大丰收，人们因此得以渡过难关。原来红薯与老家的乡亲们其实是患难之交。
甜味对儿童们的味蕾总有着致命的诱惑，儿时的我们，很难得到糖果之类的零食，而甘甜的红薯自然成为零食中的最爱，尤其是储存了一冬之后的红薯，里面的淀粉已经糖化，削了皮生吃，脆而甜，让人欲罢不能。奶奶总会在灶膛里，埋上一两根红薯，柴火的余烬慢慢将红薯烤熟，外皮焦黄，内里软糯。等我放学时和妹妹们从灶膛里掏出红薯，拍去灰烬，一把掰开，蒸腾的热气带着香甜气息从烤红薯里袅袅升起，顿时满口生津，幸福莫名。年底时，奶奶还会做一种叫做“红芋角”的零食，说快了就叫“胡角”（这里的“角”念ge）,奶奶先把红薯煮熟，剥皮，在锅里捣成糊状，然后一团一团放在纱布上细心地拍成薄薄的几毫米厚圆饼，有时还会在表面撒些芝麻，这些圆饼摊在匾里晒至半干，然后用剪刀将它剪成一指宽一拃来长的薄片，继续晒至焦干，悉心地存到坛子里。等到过年前夕，大约腊月二十六七左右，就开始炒制瓜子、蚕豆、花生和红芋角，铁锅烧至通红，里面放着粗砂，红芋角在滚热的沙粒中被炒至发泡，色泽金黄，咬在嘴里酥脆香甜，这就是自童年至今让我最难忘怀的零食了，现在每每进超市，总会留意休闲食品的货架，偶尔看到红芋角总会觉得惊喜，也必会买上一袋尝一尝，或许在内心深处是想找回故乡的味道吧。
老家处在丘陵地带，小山丘之间的山冲里是梯田，种水稻，山丘上有一些旱地，是用来种些杂粮的，豆子、小麦、油菜、红薯等，应时而变。栽种红薯的季节在夏初，是用藤蔓扦插，这之前需要将红薯种种下去，让它发出藤蔓来。红薯怕冻，气温低了就会腐烂，冬天的红薯都存在地窖里，即便如此，一个冬天下来，也有不少已经腐坏了。所以人们总会在播种前结伴去秀山的山里换红薯种，去换换红薯种的人们往往凌晨出发，挑着大米，步行三四十里的路程进到山里，大米换成红薯后当天赶回，回到家基本上是深夜了，非常辛苦。儿时的我们是体会不到其中艰辛的，但却爱听大人们谈论山里的见闻，闭塞的乡村里，那些见闻是如此新鲜有趣，让我们这些小孩都听入了迷。我们因此知道了山里种水稻很少，杂粮是主食，山里的孩子一年吃不上几顿大米饭，山外的大米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金贵的，孩子们远远看见山外挑着大米来换红薯种的人们总是格外激动和热情，争相拽着衣角把外乡人往自家引。山里人是热情的，大米和红薯交换以后，都会留外乡人吃顿午饭，当然不是大米饭，“他们给我盛了一大碗麦米饭（直接是用小麦加水煮熟而成），我实在咽不下去。”队长不无矫情地说。想想山里的孩子一年到头都吃杂粮，我们这些孩子小小的心灵里竟然生出一丝优越感。
红薯种秧到地里后，很快发出茂密的藤蔓，大人们收完麦子，就把地整成一垄垄的红薯地。等一场大雨来临，浇透了红薯地，大人就忙起来了，把做种的红薯藤割下来一捆捆背回家，女人们拿着剪刀，飞快地将红薯藤剪成三四寸长一截的扦插苗。在剪刀咔嚓声混着女人们的谈笑声里，扦插苗很快堆成了小山，而孩子们则是弄几根红薯的叶柄，撕成项链、耳坠，挂在脖子上耳朵上，然后相互取笑，闹成一团。我离开故乡已经多年，但每每想起那时情景，总觉得如同昨天。
霜降之后便是挖红薯的季节，经霜后的红薯藤已经快要枯萎，人们选个晴好的天气，割下红薯藤，露出一垄垄的红薯地，地下膨大的薯块已经将地垄撑出许多裂缝，还未看到红薯就先让人有了一份欣喜和期待。劳力们把耙锄揳入土里，轻轻一撬一拎，再抖动几下，紫红的红薯便躺在了土面上，不多时，一垄垄地上就摆满了红薯，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将红薯装进框里，还会相互比着看谁的红薯最大，欢声笑语溢满山林。
收获的红薯大部分被洗净磨碎，过滤出淀粉，这淀粉在老家乃至整个安庆地区被称之为“山粉”，闻名遐迩的“山粉圆子”便是以此为原料经特殊工艺制作而成。淀粉还会被制作成红薯粉条，红薯粉条需荤油烹制，熟后柔润油亮，色青而透，入口软滑筋道，是地道的美食。没被磨粉的红薯被储存在地窖里，既是人的辅食也是猪的伺料。记得冬日里，每天早晨都是红薯稀饭，红薯是整根放在稀饭里煮熟的，孩子们早晨喝一碗稀饭便拿一根红薯去上学，走在路上，滚烫的红薯在两手之间一边来回倒换一边剥皮，一边吹着热气一口口咬进嘴里，凌冽的寒风中，烫手的红薯温暖了单薄的身体。常见的情景是，一群嘴里啃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笑的孩子们在前面走，跟在后面是村里的狗群在忙着捡食孩子们扔的红薯皮。
今年春天，家里买回几根红薯，久放未吃，竟然生出了嫩芽，和妻一合计干脆种在了在阳台上。装大米的编织袋装上土便权作是地了，将红薯胡乱安插在土里，不久就长出了一大蓬红薯藤，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再弄了些袋子、花盆、塑胶桶，剪下红薯藤一下扦插了十几棵。这玩意比花花草草好侍弄多了，只不过是间或浇浇水，竟然也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夏季到来，整个阳台上因为它们的存在而呈显一片葳蕤气象。看着油绿的叶子，我们打起了吃的主意：掐下山芋爪，配上红的辣椒丝和蒜泥清炒，清脆爽口；红薯叶摘下来，开水焯过凉拌，颜色碧绿入口软滑；掐下红薯藤的嫩尖，大火快炒，配以耗油生抽，味道鲜美。再看坚强的红薯，虽然被我们吃了很多回，竟然能快速恢复，没留下一丝受到戕害的痕迹。几天前，我们试挖了一棵红薯，拨开浅浅的土层就惊现数斤重的大物，着实让人惊喜，于是在朋友圈里得瑟了一回，收获了满满的羡慕与惊叹。冬天将至，若是下霜了，剩下的红薯也该挖出来了，它们还会带来惊喜吗？其实，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种红薯种下的是心情，收获的是回忆。
作者：王海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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